回顾从前,我可能过分强调了我的观点。在许多情况下,将参与者的偏向视为给定,并且忽略它可能产生的不确定性,对社会现象的研究仍可以产生丰硕的结果。惟有在某些方面和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不确定性才会变得重要,同样,当对未来的预期会影响目前的行为时——金融市场即是如此——其重要性才会显现。即使是在金融市场,也只有在某种机制启动后,参与者的偏向才会影响市场价格,甚至于影响所谓的基本面,而基本面却被视为市场价格的决定因素。显然我没有把这一观点阐述清楚,本书的内容经常被概括地描述为:参与者的价值判断总是有偏向的,而目前的偏向会影响市场价格。如果这是我想要说的一切,则不值得用一本书的篇幅来讨论,我的观点是,在某些情形下,偏向不仅影响市场价格,而且影响所谓的基本面。这才是反身性变得重要的时刻,它并非无时无刻存在着,可是一旦出现,市场价格变化趋势会遵循不同的模式。它们也扮演不同的角色,它们不仅反应所谓的基本面,它们本身也会成为基本面之一而塑造价格的演化,这种递归(recursive)关系使得价格的演化变得不确定,从而与所谓的均衡价格毫不相干。
没有人会否认个人参与者会依据偏向的观点行事,但是时下的见解却主张参与者的偏向可以忽略,而将其视为是暂时的脱轨,或所谓的随机漫步,这是我所不能同意的。在《金融炼金术》一书中,我利用认知与现实间的不断相互影响,提出了历史的一般理论(general theory of history)。但我现在认为,如果区分接近均衡的条件与远离均衡的条件,则能够更有效地表达我的观点。这并不是说一般理论有什么错误,只是反身性的概念如果限定于双重反馈机制实际运作的情境,则此概念更具有意义。
《金融炼金术》致力于这方面的研究,最明显的范例便是净融资效应,股票价格暂时的高估会透过以更高价格发行股票的方式转化为每股盈余。在我所讨论的大多数案例中,参与者的偏向涉及其思想上的实际错误,举例来说,70年代末期,国际银行家贷款给发展中国家过多的资金,因为他们没有认识到用以衡量债务国信用等级的所谓负债比率具有反身性,即负债比率会受到他们本身的贷款行为的影响。但是,偏向未必一定牵连到实际的错误,如同我在第三章所做的说明,自由浮动汇率体系在本质上是不稳定的,因为它会受到顺势操作投机行为的影响,而投机客却能够顺势采取正确的策略。从大众的反应来看——主要是指那些仅稍微浏览或完全未阅读本书的新闻记者的评论——我对反身性概念的解释并不成功,在我的论证中,似乎只有第一部分——即目前的偏向会影响价格——深入人心,第二部分——在某种情形下,目前的偏向会影响基本面,而且市场价格的变化进而会导致市场价格的进一步变化——则似乎未受到注意。
这项错误至少有一部分应该归咎于我。既然反身性会改变事件的结构,我就试图提出反身性结构作为描述市场价格演化之普遍而有效的方式——如同凯恩斯的《通论》,其中没有反身性只是一项特例。将反身性视为特例可能更恰当,因为促使反身性具有关键意义的条件,实际上是间歇存在的。一旦反身性的意义被充分地了解,并且体会到现有智慧的不足,则提出反身性一般理论的时机便告成熟。
在此我应当做一点解释,我并不是在金融市场中观察到反身性现象的,在进入金融市场之前,我就用了抽象的哲学概念来发展它,换言之,在我成为一名成功的金融投机家之前,我曾是一位失败的哲学投机家。显然地,我成为哲学家的败笔又被带到本书,因为我未曾清晰地陈述反身性的概念——它能够被观察、而且能转化成利润。一个人有了新发现,他便会夸张其重要性,这是可以理解的,这也是我在处理反身性概念时所犯的错误。在提倡反身性的一般理论时,我的步调可能过快,所订的目标可能过高。我宣称经济学理论是错误的,而且社会科学是错误的譬喻,这些主张都稍嫌夸张。既然远离均衡的条件仅会间歇地出现,经济学理论也仅是间歇地错误,而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之间的分野未必像本书中所描述地那般明确,这些修正无损于反身性的概念,反而更凸现其意义。
反身性概念形成之后,其适用范围似乎也扩大了。所有金融市场的价格演化皆可视为反身性的历史过程,在《金融炼金术》一书中,我便是以这种方式分析里根(Reagan)的“大循环”(Imperial Circle)。本书出版之后,我又发现其他的范例,例如:柏林墙倒塌后的“德国大循环”(German ImperialCircle) (参阅附录:《欧洲解体之展望》)。但是过度延伸反身性的概念也可能具有危险性,我也曾为此付出代价。金融市场的走势可能会出现长期的休眠状态,行情似乎不呈现反身性的韵律,反而更像“有效市场理论”(efficient market theory)所主张的随机漫步,在这种情形下,除了探索反身性的假说,最好什么也不做。
将反身性视为是间歇性的现象,而非普遍有效的条件,可以开拓广阔的研究领域。举例来说,其本身会凸现一个问题:接近均衡的条件与远离均衡的条件,此两者如何区分?划分的准则是什么?我已经就此问题做过许多思考,也开始有了答案。我是否能够适当地将它表达出来,这要等到下一本书才能见分晓。它将讨论价值问题而不限于金融市场,并且联系到一般的社会理论。我的下一本书——如果能够完成——将会讨论历史的理论,而非金融的理论。在附录中,我提供了一个范例,解释如何将金融市场的繁荣萧条(boom-bust)过程,运用在更广泛的历史过程上,该附录是我在1993年9月29日的一篇演讲稿,其标题为《欧洲解体之展望》(Prospect for EuropeanDisintegr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