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保护其出口市场的最佳方法是将其生产设备移往美元区,这一趋势在崩盘前便开始。许多日本企业,以汽车制造业为主,正在美国与墨西哥兴建其附属制造厂。由于股市崩盘和美元贬值,两者都使得美国资产的购置成本降低,而从海外供应美国市场则变得无利可图,因此上述过程加速进行。贸易赤字的最后解决之道将是由日本制造业从事进口替代。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欧洲所出现的无法矫治的“美元缺口”(dollar gap)也是如此解决。当时,许多美国企业成为“跨国的”企业,由此美国巩固了世界经济霸权的地位。同样地,在日本跻身为世界银行家与经济领导国的同时,日本的跨国企业也诞生了。
大规模的日本投资也使日本在美国取得了相当的政治权力。美国的各州几乎都在日本设立了贸易促进机构。如果代表各州的国会议员高度支持保护主义措施,则这些机构便难有作为。不论如何,保护主义恐怕已经不再是可行的政策方案。几年之后,当日本建好了工厂,它们自己也将成为最热切的保护主义分子——防止来自韩国与台湾的竞争。
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曾经有许多经济与金融,最后则是政治与军事领导权,从一个国家移转到另一个国家的例子。最近的一次发生在两次大战期间,美国取代了英国。虽然如此,日本成为世界主要金融强权的前景仍令人忐忑不安,不仅从美国的观点来看是如此,从整个西方文明的观点来说也一样。
从狭隘的美国人立场来说,伤害非常明显而且令人担忧。丧失主导地位势必引发国家认同的危机。尽管依靠投入庞大的资金取得了军事优势,但这些资金都是从国外借来的,而我们仍未准备好接受已经丧失经济优势的事实。相对于英国,我们传统的国家认同感比较薄弱,因此危机势必更严峻。不论就国内或国际层面来说,其政治后果将难以估量。
这对我们文明的影响也同样深远,只是不那么明显。国际贸易制度是开放式的制度;其成员国均为主权国家,彼此之间的往来必须基于平等相互对待的原则。如果日本取得领导权,也不会有所改变。相反地,在必要的情况下,日本人会比美国人更为谨慎。
问题十分复杂。美国与英国有相同的文化背景,美国与日本则不然。日本虽然展现了其学习与成长的可观能力,但其所生存的社会与我们的社会存在基本的差异。日本人的思想充满了主从分畛。这与人人生而平等的观念形成对比,而两种文化的差异将成为问题的焦点。
美国与英国都属于开放的社会:就内部来说,人民享有相当程度的自由;就外部来说,商品、人民、资本与观念可以在不同的程度上跨越国界。日本大致上仍是封闭式的社会。其开放社会的特色,如民主政府,系战败而由占领国所强加的。但是,日本社会所弥漫的价值体系仍为封闭式的:个人利益从属于整个社会利益。
从属并非依靠强制而实现:日本与专制国家毫无类似之处。它只是一个具有强烈国家使命感与社会凝聚力的国家。日本人希望成为争取第一之群体中的一分子,而这个群体可以是他们的企业或国家。在追求目标的过程中,他们愿意付出可观的牺牲。我们不应该责怪他们拥有这样的价值观;事实上,我们更应该批评美国人不愿意为了共同利益而承受任何的个人的不便。日本是成长中的国家,而我们已垂垂老矣。
问题是:全球其他国家,尤其是美国,是否愿意接受具有强烈国家认同感的异国社会的领导?问题不仅困扰着我们,也困扰着日本人。有一个影响很大的学派认为,日本应该更开放,以使它更能够被世界其他国家所接受。但是,它也存在着对传统价值的强烈认同与几乎是病态的恐惧,尤其是老一辈的人更是如此,他们担心日本在跃居世界第一之前便丧失了动力。日本是转型中的社会,在它承担领导角色时,更有理由要成为非常开放的社会。有许多内部的紧张与冲突会破坏社会凝聚力与阶级的价值。其程度取决于社会转型的速度。相对于近来的表现,如果美国能够表现得更有生命力,则开放社会的价值体系对日本人也会变得更有魅力。
日本社会的封闭性表现在许多方面。形式上虽然民主,但从引进目前的宪法之后,日本便由单一政党执政;首相的更替则由私下协商来决定。国内市场形式上虽然是开放的,但外国公司如果没有国内的结盟便无法打入市场。但是,西方制度的开放与日本的封闭之间的最大差异莫过于金融市场。
西方世界准许金融市场在没有政府管制的情况下运作已经尝到苦头。这是悲惨的错误,如同1987 年大崩盘所显示的。金融市场根本上就不稳定,稳定惟有在成为公共政策的目标时才能维持。不稳定是累积的。如同我在本书其他章节所显示的,市场在没有管制的情况下发展愈久,就变得愈不稳定,最后将导致崩盘。
日本人对金融市场的态度则完全不同。日本人将金融市场视为达成目标的工具,并依此操纵它们。主管当局与机构玩家以微妙的共同责任制度连接起来。
最近的事件提供了制度运作方式的深入见解。第一个是市场在黑色星期一之后濒临崩盘边缘,但是大藏省的几个电话便足以推动金融机构进场拉抬行情。第二次,当日本电话电报公司公开发行股票时,金融机构的反应比较冷淡,或许是因为大藏省在第一次电话沟通时已经用尽筹码。现在它必须倚赖生存直接受到威胁的证券商。在准许证券商操纵行情的情况下,主管当局得以避免一场灾难。
股票市场崩盘是否能无限期地避免,这是当代金融中最吸引人的问题之一。我们仍在等待答案。主管当局已经默许东京房地产与股票市场发展成投机泡沫,其规模在历史上鲜有类似的案例。比方说,日本电话电报公司的股票以270 倍的市盈率比上市,而美国电话电报(AT&T )的市盈率只有18 倍。如果是自由市场,它早就崩盘了。如此规模的泡沫能够井然有序地逐渐萎缩,不会突然泄气,在历史上尚无前例。主管当局未能防止日本债券市场的崩盘,却能在股票市场上获致成功。日元所展现的持续强劲走势对它们相当有利。如果它们能成功,则在历史上成为创举。这标志着新时代的来临,即金融市场可以为公众利益而加以操纵。